海拉爾 【第十四章】敗德醫生
那天夜裡，海拉爾帶著亞蓮逃離養豬場跑進附近的樹林中。
烏雲遮蔽了月光，樹林中漆黑一片，亞蓮小心翼翼的緊跟在海拉爾身後。在跑了一段時間之後，兩人來到樹林深處，海拉爾終於停下腳步，示意在一塊大石頭上面休息。
石頭被白天的日光曬暖，睡在上頭可以感受到一絲餘溫，但即便如此，亞蓮還是不自覺的縮起身子。
海拉爾見狀脫下了身上的厚外套遞給她。
「謝謝…海拉爾不冷嗎？」
「我有這件就夠了。」海拉爾拉起外套上的帽子，跟著躺下。
「海拉爾…好像很習慣樹林裡的生活呢。」亞蓮看著她的側臉，不禁脫口而出。
「很久以前我一直都待在森林裡。」
「很久以前？不是待在部落嗎？」
亞蓮的話讓海拉爾頓時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在部落之前的記憶。
為什麼…自己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呢？
「…那是在部落之前的事。」
「之前是在哪裡呢？」亞蓮沒有察覺海拉爾的異狀，繼續好奇的問。
「…我不記得了。」
亞蓮靜靜看著她，突然開口：「…海拉爾，可以握妳的手嗎？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以前姊姊說過，握著別人的手會比較好睡。」亞蓮認真的說：「如果握著我的手睡覺，海拉爾也能睡好一點吧。」
海拉爾回頭看著亞蓮，沒有答話，但還是把手伸了出去。
亞蓮微微一笑，握著海拉爾的手閉上眼。
次日一早，海拉爾帶著亞蓮往樹林邊緣的方向前進。亞蓮不知道海拉爾是如何辦到的，她猜想海拉爾應該也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，但是她卻能在陌生樹林裡清楚的找到方向，這樣的能力讓她覺得好神奇。
彷彿有人在海拉爾的耳邊告訴她怎麼走一樣。
幾個小時之後，兩人終於走出樹林，出現在她們眼前的是一大片廣闊的玉米田，而在玉米田後方更遠的丘陵地上是有著哨塔的農莊。海拉爾知道有哨塔的地方不能輕易靠近，她帶著亞蓮走回林中，兩人沿著樹林邊緣往農莊的反方向前進。
從白天走到傍晚，兩人終於走出樹林來到林間公路上。亞蓮以為她們會沿著公路走到城鎮，但海拉爾只是穿越公路再次進到樹林裡。
當月亮升起時，海拉爾在一棵大樹下升起營火，亞蓮則是折了一些枝葉舖成床。躺在枝葉上，她好奇的問起海拉爾關於森林的事，海拉爾也照實的一一回答。火光搖曳，亞蓮靜靜看著海拉爾專心磨刀的側臉，此刻就像郊遊一樣悠閒，一度讓亞蓮忘了她們正在躲避軍隊。
正當亞蓮還想再問些關於部落的事，海拉爾突然舉起手要她噤聲。海拉爾快速起身用沙土熄掉營火，拉著亞蓮躲進樹叢裡。
「奇怪…剛才明明看到有火光…」
兩個男人在附近停下腳步，他們一手拿著手電筒，一手拿砍刀，奇怪的是兩人身上都背著藤籃。
「你看錯了吧？」另一個男人出聲催促他：「軍隊不會跑來這裡，我們快點把東西採一採回去吧。」
男人咕噥著和同伴轉頭走向不遠處的樹叢。樹叢上長著一些深色漿果，他們用砍刀把枝葉連同漿果一起砍下來丟進籃子裡，待這裡漿果採的差不多時再到下一個樹叢採集。沒多久，籃子裡就裝滿了那些帶著漿果的枝葉。
男人們背著藤籃離去，海拉爾這才帶著亞蓮走出樹叢。
「那兩個…會是附近的居民嗎？」
「不知道…跟上去看看。」
跟著他們就有可能到達城鎮──抱著這樣的想法，海拉爾和亞蓮悄悄跟在兩人身後。過了一段時間，她們看著那兩個男人坐上藏在樹叢後的車子，開上林間公路離開。
「走掉了…」亞蓮看著車子離去揚起的塵煙，現在她們想追上去也沒辦法。
海拉爾往車子行進的方向看過去，在遠處有片矇矓的樹影，如果在天亮之前進到樹林裡就不用擔心被軍隊發現。
「到那裡去。」海拉爾指著那片樹影：「天亮之前我們要進到森林裡。」
在明亮的月光下，亞蓮跟著海拉爾穿過雜草叢生的荒原，幾個小時之後她們終於來到海拉爾所說的那片森林。經過一整天的長途跋涉，亞蓮整個人都累癱了，她靠在一塊大石頭上，很快就睡的不醒人事。
海拉爾拿起厚外套為亞蓮蓋上，她坐到亞蓮身旁，握著她的手閉上了眼。
那天追丟了那兩人之後，海拉爾和亞蓮循著他們開車離去的方向前進，為了躲避軍隊，她們特意繞過農場取道樹林。就這樣走走停停過了一天，她們終於看見出現在遠方的小鎮房子。
昏暗的路上街燈未亮，整個小鎮裡寂靜無聲。海拉爾帶著亞蓮進入其中一間屋子，裡面雜亂不堪滿是灰塵，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裡。兩人在屋子裡到處查看，亞蓮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，裡頭卻連一滴水也沒有，其他房間和浴室也是同樣情形。
找不到水也沒有食物，她們離開此處去搜索別的房子，但是別的地方也一樣，看來這個小鎮已經完全被廢棄。
「這附近應該還有其他小鎮，我們去那裡看看吧。」亞蓮這樣提議。
雖然她們靠著採集來的漿果和草莖來減緩水的消耗，但兩人身上的飲水已經所剩無幾。亞蓮想趁時間尚早的時候趕到下一個城鎮，也許那裡有水也不一定。
就在兩人踏出小鎮不久，海拉爾就聽到遠處傳來車子的引擎聲。
海拉爾拉著亞蓮躲到樹叢後，前方道路迎面駛來一輛汽車，海拉爾認出是那天夜裡的車子。
「是他們嗎？」
「看來沒有錯，我們走吧。」
汽車的出現證實海拉爾的路線是正確的，原本有些疲憊的亞蓮頓時覺得腳步輕盈，開心的往前走。在經過幾個廢棄小鎮後，兩人終於看見遠方出現一排微弱的光線。
那是街燈的亮光。
亞蓮喜出望外的看向海拉爾，兩人趕緊加快腳步向前方走去。
就在兩人快要到達城鎮的時候，車子的引擎聲又從後方出現了。車子在路上呼嘯而過──跟之前看到的是同一台車──她們躲在暗巷裡看著車子在前方轉進一條巷子後便關掉了引擎。兩人對看了一眼，在好奇心驅使下，她們跟著走過去一探究竟。
車子停在一處無人居住的廢屋空地，隔壁的房子則是有盞燈照亮了後院。後院外頭掛了個像是招牌的東西，但是磨損的太嚴重，完全看不出上面寫了什麼。
「這裡…是商店嗎？」
亞蓮好奇的走近看了看，一、二樓的燈都開著，但是窗簾都被拉上，看不出來裡面在賣什麼。
此時屋子的門突然被打開，海拉爾反射性的掏出手槍瞄準對方。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走了出來，他抬頭看見前方突然有一把槍對著自己，他楞了一下，隨即慢慢舉起雙手投降。
「嘿，冷靜點…這裡是我的地方。妳們在這裡做什麼？」
眼鏡男戴著頭巾和口罩，身上套著市場屠夫用的橡膠圍裙，雙手和圍裙滿是血污，右手還拿了一把沾滿血的菜刀，整體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嚇人。
「請問…這裡是肉舖嗎？」亞蓮小心翼翼的問。
「肉舖？不…這裡不是商店，不過的確是有在賣一些東西沒錯。」眼鏡男照實回答。
「不是商店卻有在賣東西？」
「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…」
「醫生，你好了沒？我們的人還在等…」
一個男人從眼鏡男的身後走來，男人看到他口中的醫生正舉著雙手站在門口，仔細一看才發現院子裡有個白髮女人拿槍對著醫生。
「他媽的！這女人是怎麼回事！」
男人趕緊掏出手槍，海拉爾見狀把槍口對準那個拿槍的男人，眼看就要扣下扳機…
「海拉爾！不要──」
「都給我住手！」
眼鏡男突然大吼一聲，拿槍的兩人倏地停下動作，而屋裡的人聽見騷動也紛紛趕了過來。
「對不起，我們不知道你是醫生，真的很抱歉。」亞蓮趕緊上前擋在海拉爾的槍口前。
「…算了，與其道歉還不如來幫忙，我現在正愁人手不夠呢。」
「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嗎？」
「看到掛在前面的布條了嗎？幫我拿進來吧。」醫生轉頭看向海拉爾：「還有妳，別呆站著，妳也來幫忙。」
兩人跟著醫生踏進屋裡，屋子裡的人都好奇的看著她們。那些坐在房間外面的人大部分是女性，隱約看得出來都懷孕了，還有幾個看似保鑣的男人站在前門和玄關處等待。
「海拉爾，妳看…」
亞蓮拉拉海拉爾的衣角，她們認出了在樹林裡採漿果的那兩個男人。
幾個戴頭巾口罩的女性忙進忙出，她們提著裝熱水和布條的桶子在廚房和房間裡穿梭。那些房間都沒有門板，而且裡頭不時傳出女人痛苦虛弱的哀號。
「妳去廚房拿熱水和布條。至於妳…」醫生交給海拉爾一個沾滿血污的提桶和菜刀：「妳應該殺過不少人吧？幫我解決他。」
提桶裡放著一個巴掌大小、全身血水的胎兒，他在冰冷的桶子裡微微蠕動掙扎。
「…就算放著他不管也會死吧？」
「是這樣沒錯，只是痛苦的時間會久一點。」醫生挑挑眉：「難道妳殺個小嬰兒會覺得內疚？」
海拉爾冷冷的看了他一眼，她抓起桶子裡的嬰兒，像處理兔子一樣一刀切斷他的脖子。
「這不是做的很好嗎？」醫生贊賞的吹了吹口哨：「放心吧，今天這種案子不多，這裡的人處理完就能休息了。」
醫生轉身進入其中一個房間，房間裡的女人哀號聲漸漸變弱，十幾分鐘後他又進入了另一個房間。海拉爾負責處置還活著的嬰兒，其餘時間則跟著亞蓮在廚房和房間裡傳遞熱水和布條。
從房間裡出來的女人個個臉色蒼白，她們撫著肚子被人攙扶到房間外的椅子上休息。廚房裡的人將採集來的漿果弄成果汁讓房間外頭等待的女人喝下，待幾分鐘後，一些人開始痛苦的彎著肚子，工作人員再將反應較為激烈的女人扶進房間裡。
天色漸亮，終於所有的人都處理完畢，醫生累的癱倒在椅子上。
「醫生，我們先回去了。」
工作人員拉下頭巾和口罩向醫生道別，外面已經有幾台車在等著她們，她們各自坐上車後離去。
「那些人不是這裡的員工嗎？」亞蓮好奇的問。
「員工？不，她們是妓院老闆派來的人。我幫他們的妓女墮胎，他們派人手來幫忙，這地方只有我一個人住。」醫生起身為她們倒了熱茶：「其實我不算是醫生，只是從我婆婆那裡學到一些草藥知識，剛好妓院有需要才幫他們工作。」
「草藥？你是部落民嗎？」
「看不出來吧？我有四分之一部落民的血統。」醫生拍著胸脯自我介紹：「我叫亞伯特，妳們呢？」
「我叫亞蓮，她是…」
「…海拉爾。」
亞伯特聽到海拉爾的名字挑了挑眉。
「海拉爾？真有趣，跟那座山的名字一模一樣…」亞伯特饒富興味的看著她們：「那麼，妳們到這裡來有什麼事？妳們應該不是來墮胎的吧？」
「我們剛來到這個地方，以為這裡是商店，所以才…很抱歉打擾你工作。」
「剛來到這裡？妳們在旅行嗎？在牆外可沒有年輕女人敢這麼做。」
「其實是發生了一些事…」
亞蓮把在市集遇到軍隊襲擊的事說了出來，但是她隱瞞了學院和養豬場的事，只簡短的描述她們如何跟隨那兩個採漿果的男人到達此處。
「原來如此…因為這幾天用量大，所以我要他們去採漿果，想不到會把妳們帶到這裡來…」亞伯特搓了搓鬍渣：「妳們今天就在這裡休息吧，就當作是請妳們幫忙的謝禮，如果以後妳們想留下來工作也非常歡迎。」
亞伯特看向海拉爾：「尤其是妳，如果妳願意繼續幫忙處理那些孩子，我會非常感激。雖然酬勞不多，但是比妳在外面賣命殺人又沒錢拿來的好。」
亞伯特對海拉爾提出建議，但海拉爾只是冷眼看著他，沒有答話。
「不能讓她們照自己的意願把小孩生下來嗎？」亞蓮忍不住插嘴提問。
「這個嘛…畢竟我也只是被聘雇來工作而已，我不會去過問這種事。」
看亞蓮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，亞伯特突然反問：「妳似乎以為她們都是被逼的，但是妳知道養不起的孩子會被送去哪裡嗎？」
亞蓮搖搖頭。
「育幼院。」亞伯特表情嚴肅的說：「那裡是地獄輪迴的起點。」
＊＊＊
雖然亞伯特提出了邀請，但因為上次有了亞蓮被下藥迷昏的經驗，她們沒有接受亞伯特的任何招待，也沒有飲用他為她們沖泡的熱茶，她們只是自行裝滿了水，海拉爾便帶著亞蓮另外找了間廢屋休息。
在入睡之前，亞蓮一直在意著亞伯特說的事。
「育幼院是小孩子的地獄。」
亞伯特這麼說。
「小孩子就是商品，專門提供給愛好者，這在牆外是公開的秘密。也許妳會覺得不可思議，但是這種癖好的人非常多，有錢的人會直接買斷，像玩具一樣，壞掉就換新的。」
…這句話讓亞蓮想起了養豬場的那個小女孩。亞蓮不自覺的縮起身子靠向躺在身旁的海拉爾。
「大大小小的孩子會在那裡不斷的受到侵犯。等孩子長大，顧客沒興趣，女孩會賣給妓院，男孩不是加入幫派就是變成流浪漢。」
「成為妓女的人有些人懷孕後會選擇生下孩子，但幾乎都進了育幼院，然後遇到同樣的事。有些人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苦，但也有更多的人是為了繼續工作而選擇墮胎。」
…不想讓孩子受苦…亞蓮想起艾琳娜也說過類似的話。
「為了生存我接下這份工作，剛開始的時候花了很長的時間適應…」亞伯特看著自己的雙手：「我遇過年紀最小的才九歲，她就這樣挺著大肚子流一堆血死在床上…後來也就麻木了。」
亞伯特自嘲著說：「雖然他們叫我醫生，但是我幾乎都在墮胎和製造墮胎藥，還有殺死那些還在動的胎兒…雖然早就習慣了，但是如果海拉爾能分擔我的工作，我會很感謝妳。」
這麼說的亞伯特扯開一抹笑容，那時候的他看起來非常憔悴。
…也許…他早就厭倦這份工作了吧…
亞蓮疲憊的閉上眼，腦中的思緒慢慢飄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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